摘要:《羊脂球》是法国作家莫泊桑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短篇小说,作品以普法战争为背景,塑造了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被侮辱受损害的妓女形象---羊脂球.玉墨是华裔美国作家严歌苓的中篇小说《金陵十三钗》中着力塑造的秦淮河畔娼妓领袖.笔者发现两位作家都多次涉猎娼妓题材,不论是男性作家莫泊桑站在"他者"位置塑造的女性形象,还是女性作家严歌苓发出的对同类观照的声音,对"女性的伟力"的探索,均展示了在一个国难当头的危机时刻来自于一群特殊女性的牺牲,由此而完成的对俗世的救赎.

　　关键词:羊脂球;玉墨;妓女;牺牲;人性救赎

　　小说《羊脂球》是法国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的代表作,它是以当时的普法战争为背景创作而成的.作品讲述了羊脂球与一群人乘坐同一辆马车逃往多弗尔避难地途中发生的故事.马车从被占领的卢昂城出发,车中的乘客有奸商鸟先生和他的鸟太太,省参议院议员卡雷拉马东夫妇,伯雷维尔伯爵夫妇,两位修女,"民主党"科纽岱以及一个绰号叫"羊脂球"的妓女,他们设法从德军司令部弄来了离境证书,准备去尚未沦陷的勒阿弗尔.途中,由于大雪天气,马车行驶缓慢.乘客全都饥肠辘辘,然而由于走得太匆忙,均忘了准备食物,只有坐在马车最里面的羊脂球准备了食物.善良的羊脂球慷慨地拿出自己准备的食物和大家分享.刚才还自视甚高,用"婊子"、"社会耻辱"等词语来形容羊脂球的这些正派人在饥饿的折磨和美食的诱惑下将满满一篮子的食物瞬间扫光,这时马车里的人们开始故作亲热地和羊脂球说话了,她的身份好像一下子就高贵了很多.但晚上马车到达了驿站,休息了一夜后,第二天出发时马车却被扣留.原来一个军官看上了羊脂球,想要羊脂球委身于他,却没想到遭到了羊脂球的拒绝,于是他恼羞成怒,扣留下了所有人.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后,先是道貌岸然地赞扬羊脂球做的对,有爱国精神.可是一想到战争的可怕和随时面临的死亡.他们开始孤立羊脂球.第三天,马车依旧无法通行,所有人开始憎恨她,讨厌她.认为现在他们所遭受到的苦难都是羊脂球带来的.第四天,他们结成了同盟,开始花言巧语地游说羊脂球答应军官的要求,最终他们达到了目的.第五天清晨,马车终于可以出发了.匆忙中的羊脂球什么也没有准备就上了马车,上车后她发现所有人都对她冷冰冰地,就连她向他们打招呼也无人回应.几位夫人甚至开始窃窃私语地骂她,到了中午他们开始悠闲自在地享用从旅馆带出来的食物,没有一个人邀请她一同分享食物,这时候的羊脂球恍然大悟,她被出卖了,被利用之后无情地抛弃了.她哭了,她在科纽岱欢快地歌声中轻轻啜泣着.

　　《金陵十三钗》是华裔美国作家严歌苓的中篇小说,作品讲述的是在1937年南京大屠杀时,十三位秦淮河妓女无处栖身,死乞白赖地躲进教堂,与威严的教父以及另一群纯洁懵懂的少女间发生的事情.作者选用"我的姨妈书娟"一位悲剧的幸存者进行回忆与诉说,用"书娟"去追述那段民族历史上无法抹去的伤痛,用"书娟"去引领读者进入有着创伤记忆的教堂.在那个教堂里,几个神职人员收留了一群金陵女大学生、十三个躲避战火的秦淮河上的风尘女子,以及六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国军伤兵.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他们共同面对有史以来最可怕、最没有人性的屠杀.在女大学生眼看就要被日军掳走凌辱的危难之际,十三个平日里被视为下贱的女子,身披唱诗袍,怀揣剪刀,代替教堂里的女学生参加日本人的圣诞庆祝会,去赴一场悲壮的死亡之约.最终十三名女子除了玉墨之外无一生还.

　　笔者发现两位作家都多次涉猎娼妓题材,莫泊桑笔下的妓女诸如《蜚蜚小姐》中的乐石儿,《羊脂球》中的羊脂球.严歌苓笔下的妓女诸如《扶桑》中的扶桑,《金陵十三钗》中的玉墨.不论是男性作家站在"他者"位置塑造的女性形象,还是来自女性作家发出的对女性观照的声音,均聚焦于对"女性的伟力"的探索.在国难当头的危机时刻,由女性且是一群特殊女性扮演主角,以拷问人性、救赎人性为目的,最终以自己的牺牲来完成对俗世的救赎工作的神圣宗教仪式剧在悲壮的历史舞台上上映着.本文拟以爱国娼妓羊脂球和以玉墨为代表的秦淮河妓女为例分析在极致的环境下貌似低贱的人群所折射出的震撼人心的灵魂.

　　一、名字的寓意

　　在小说《羊脂球》开篇之际,作者就作品标题中的同名主人公的名字由来做了介绍."她(羊脂球)是以妙年发胖着名的,得了个和实际相符的诨名叫做羊脂球,矮矮的身材,满身各部分全是滚圆的,胖得像是肥膘,手指头儿全是丰满之至的,丰满得在每一节小骨和另一节接合的地方都箍出了一个圈,简直像是一串短短儿的香肠似的;皮肤是光润而且绷紧了的,胸脯丰满得在裙袍里突出来,然而她始终被人垂涎又被人追逐,她的鲜润气色教人看了多么顺眼.

　　她的脸蛋儿像一个发红的苹果,一朵将要开花的芍药;脸蛋儿上半段,睁着一双活溜溜的黑眼睛,四周深而密的睫毛向内部映出一圈阴影;下半段,一张妩媚的嘴,窄窄儿的和润泽得使人想去亲吻,内部露出一排闪光而且非常纤细的牙齿."[1]395从这一段外貌描写不难看出羊脂球是一个胖美人.而"美"这个字,后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为"羊大则美".羊大之所以为"美",则是由于其好吃之故:"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在古代的祭奠仪式中,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肥美的羔羊总是祭祀首选的牺牲.由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作者给主角起名"羊脂球"绝不是偶然为之,而是精心的安排,一场民族危难通过一个矮小、柔弱的妓女之躯来抵挡,反衬出了那些"爱国人士"的卑贱.并且这也与西方妓女多自比迷途的羔羊不吻而合.羊脂球虽然有失羔羊的洁白,但有着羔羊一般的献祭精神,她的舍身救赎了一帮无耻之徒.她就是圣经中耶稣称道的那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于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所有的欢乐,甚于对那九十九个无须悔改的义人."[2]1-10《羊脂球》是莫泊桑唱给社会最底层的边缘人物的一曲赞歌.

　　小说《金陵十三钗》书名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双重象征.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了"金陵十二钗"的经典正统女子形象,她们有着惊人的外貌却在劫难逃.因此,"金陵十三钗"可以说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出发用一群特殊的女性来反讽正统女子"金陵十二钗",同时也暗示了小说中的女性-赵玉墨、豆寇等既像林黛玉、薛宝钗们那样年轻、美丽,但又有着比她们还要悲惨的一生.另外,作者严歌苓旅居美国多年,深受西方文化的熏陶,标题中的"十三"包含另一个隐喻."十三"是基督教文化中一个重要的象征.耶稣基督和他的十二个弟子共十三个人共进最后的晚餐,由于犹大的出卖,耶稣被带走钉上了十字架,"十三"意味着不吉利.小说标题中的"十三"也暗含着不祥的含义---与耶稣为了解救人类、牺牲自己一样,在小说中,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一共十三人,为了使"战争中最柔弱的生命"不被糟蹋、不成为"最不堪设想的牺牲品"[3],在平安夜里,她们挺身而出,主动将自己送上祭坛.在这里,作者把以赵玉墨为代表的风尘女子们描写成了为解救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基督形象.

　　小说中的娼妓领袖玉墨的名字也耐人寻味.中国是一个尚玉的国度,玉也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玉为中心载体的玉文化包含着有"宁为玉碎"的爱国民族气节;"化为玉帛"的团结友爱风尚;"润泽以温"的无私奉献品德;"瑕不掩瑜"的清正廉洁气魄.而"漆黑如墨"得名的墨玉属玉中的极品,素为治砚、刀工之上佳珍料.故事由一个叫玉墨的女子不动声色中娓娓道来透露了作者的匠心所在.沾染了墨色的玉,方才显现出它的珍贵与稀有.

　　小说中的玉墨身上正闪耀着那墨色无法遮盖的人性光芒.她满腹诗书,不甘下贱,我们借作者的笔触一睹秦淮河难得一见的花魁的曼妙的身姿、醉人的风情.在学生的领地上,玉墨换上素色的旗袍和白色的绒衣,将风尘味脱净.优雅倔强的背影,傲慢的下巴,宣告了她对虚幻的高雅的毕生追寻.甚至那一句"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的自轻自贱的背后是她以退为进地鄙视了所有鄙视她的人.为了使女孩们保持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人的低贱.最终玉墨之辈主动赶赴死亡之宴,更是让那些轻视他们的人无地自容.

　　二、女性的牺牲

　　人类学家研究表明,各地早期人类历史发展具有高度相似性,妓女职业的诞生也不例外,奉神的宗教活动是东西方妓女共同的文化起源.东西方妓女均起源于原始宗教崇拜的神巫文化.早在原始社会末期,在大部分女性进入婚姻家庭之时,女祭司或女巫仍可保有自由身份,他们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寺庙里美丽的祭司,通过快乐欢腾的娱神交媾,制服了威胁人们生命的恶魔,而这个恶魔本身就是男神.中国屈原《九歌》里东皇太一、云中君等诸神,就是需要女祭司通过疯狂的性悦舞蹈来取悦的;战国时期宋玉写的《高唐神女赋》中高媒女神即是专事楚襄王行云雨之事的高级妓女,以此完成与神的沟通.西方神话里久负盛名的爱神阿芙洛狄忒,一些传说中记载,她最初是在神殿里伺候过往商客的神妓,在满足了这些客商的性欲之后,客商会向神殿捐钱.由于她所做事情的神圣性,之后她在众神中的地位扶摇直上,甚至后来一跃成为罗马人的"国母".由此看出,此时妓女的卖身,并不是卑下和污秽的代名词,相反,妓女因为她的牺牲,完成了与神的联结,解除了氏族部落的灾难,妓女获得了不可低估的神性荣耀."随着妓女职业被国家控制与利用,妓女就从神权上跌落,由神性权力的主体,成为积聚资财,娱乐男性的工具.虽然她们为国家强盛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她们的名字,不再被雕刻在神庙石碑上,而是成了污秽卑贱的代言词,被从皇权正史的功劳簿上排除."[4]羊脂球和玉墨之流的命运即是时代的牺牲品.

　　(一)羊脂球的两次牺牲

　　《羊脂球》中的妓女羊脂球是个地地道道的牺牲品,她是个妓女,从事着令人不齿和唾弃的职业,遭受着别人的白眼和嘲讽.同时她也是个弱者,在困难面前,人们在选择牺牲对象时,往往会事先考虑最弱小的,认为牺牲弱者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她注定是要被牺牲的.羊脂球为了毫不相干,并且嘲讽她、侮辱她的人一次次地做出牺牲.在出逃的马车上,身份尊贵的人并没有战胜"饥饿"这个实实在在的生理反应,于是他们开始搭讪羊脂球,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羊脂球不计前嫌地将食物分享给他们,这是羊脂球做出的第一次牺牲.出发的马车被扣留,与她同车的伙伴们为了安全地离开,道貌岸然地对她进行劝说,最后羊脂球不得不答应普鲁士军官的要求,就这样她又被牺牲了一次.可是她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别人对她的感恩戴德,也没有拯救他们自私的本性.莫泊桑通过对"羊脂球"这个小人物的刻画来挖掘社会的弊端,凸显泯灭的人性.在某种意义上讲羊脂球确实是社会的"耻辱",是一个应当被批判的对象.马车上除她以外都是"高贵的人".相反知晓家国大义的却是这个低贱者,牺牲的也是这个低贱者.但是正因为这样,才能形成鲜明的对比,以低贱者来否定高贵者,以高贵者来衬托低贱者.将虚伪、自私、冷漠、肮脏的人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在小说中凸显出的人性并不是抽象的、虚无缥缈的、神秘莫测的,它遵循弱者注定要被牺牲的法则.羊脂球的牺牲和人性有很大的关联,第一,她善良而美好的人性引导着她去主动牺牲,她并没有因为别人的伤害,就不顾别人的死活,用别人伤害她的残忍手段去伤害别人.第二,她的牺牲是来自于病态的人性,正因为人性的扭曲,人们就会将她的牺牲自然而然地与她的地位和身份联系在一起,"妓女"在他们眼中低贱而又卑微的存在,牺牲她是最应该的,成本也是最小的,最终被牺牲的羊脂球只能独自哭泣.

　　(二)《金陵十三钗》中的牺牲

　　《金陵十三钗》以"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惊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血腥气都来自她十四岁的身体.天还不亮,书娟一手拎着她白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白色棉布裙摆上的一摊血,五分钟前还在她体内"[5]1开篇,作者严歌苓将一个以往习惯由男性充当叙事者的战争故事交由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娓娓道来,作者另辟蹊径的匠心由此可以看出一二.小说开宗明义地由女性的初潮指出了整部作品的主题,即女性的牺牲.女性的月经,实质就是女性的第一次牺牲.月经要求女性在月经周期期间放弃自我的意愿,放弃对自我的支配,让自己臣服于身体.流血时,女性身体中的部分死掉的组织排出体外,可以看成是女性的一次小型"怀孕"和"生产"过程.小说中的主人公书娟即是历史的亲历者又是故事的讲述者,她由于父亲的缘故,对妓女怀有深深的抵触情绪,而妓女是社会中利用自己的妖娆和妩媚将女性特质展露无疑并靠它过生活的一个特殊群体,但作品一开始就给我们展现出了这样一个悖论:不愿接受自身女性特质的书娟,却无法逃避来自女性月经的烦恼和痛经---来自女性性别的"牺牲".

　　无论是以"我姨妈"式的叙事视角,还是秦淮河的妓女式的书写对象,尽管作者力争赋予这群战争中的弱势女学生和历史传统话语压迫着的风尘女子以权威话语权,但依旧遮蔽不了整部小说中弥漫的那股边缘气息.在小说中有多处细节表现出女学生和妓女渴求男性庇护,作品中也有对国民党军官负隅顽抗、刚毅赴死的场景描写,但更多地想要展现的是在大屠杀的背景下男性无力庇护的残酷现实.这种给予军人的礼赞实质是反讽抗战初期的政府不作为.

　　作者严歌苓曾说"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总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终极战利品"、"无论在何种文化里,处女都象征着圣洁,而占领者不践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盘占领的"[6].在小说中维护民族尊严、圣洁的重任落在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妓女身上,是对男性在战争中的存在的再次弱化,是对男性话语权威的再度消解.十三个风情万种的秦淮妓女挺身而出,让渡出生命延续的权利,替代女学生赶赴日军的宴会,这群女子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跋涉,我们无法想象.他们用自己身体的牺牲却彻底地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女子肩负牺牲的伟力在这一刻展现地淋漓尽致.

　　在那个国难当头的战争罅隙,莫泊桑和严歌苓硬生生地将读者的目光从枪炮轰鸣中拉扯到她们的一顾一颦中去,并且让人随之焦躁、憎恨直至沉潜、感动.只到最后蓦然回首,我们才猛然惊觉,正是这群特殊的女子,潜藏了理想主义的光芒.靠着自身的牺牲,完成了对俗世和自己的救赎.

　　参考文献:

　　[1]莫泊桑.羊脂球[M].柳鸣九,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4.
　　[2]路加·圣经·路加福音[M].和合译本.江苏: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2015.
　　[3]王一波.时间之流中的创伤再现---通过严歌苓长篇小说《金陵十三钗》分析其创作动机与创作心理[J].宁夏社会科学,2012(3).
　　[4]王影君.中西文学妓女形象的文化分析比较[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1).
　　[5]严歌苓.金陵十三钗[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6]舒欣.严歌苓:从舞蹈演员到旅美作家[N].南方日报,2002-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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