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明以来王阳明(1472-1529)的学说开始风行, 成为儒学中的显学,《明史·儒林传》 就说:“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 ”
到了明清之际则发生了理学内部的转型,其主流方向就是由陆王心学回归于二程 (程颢,1032-1085;程颐,1033-1107)与朱熹(1130-1200)的理学,明天启、崇祯年间的东林、蕺山两大学派都带有“由王返朱”的成分,然尚停留在调和的阶段;清顺治、康熙年间则“由王返朱”逐渐形成大趋势,这也就是梁启超所说的“对于王学实行革命”,“王学反动,其第一步则返于程朱。 ”
在清初程朱学派之中, 特别重要的一位学者就是陆陇其。陆陇其(1630-1693),原名龙其,字稼书,谥清献,浙江平湖人。 陆陇其是清初的理学名臣,在康熙朝被称为“本朝理学儒臣第一”③,到了雍正朝又成为第一个从祀孔庙的本朝学者。 作为一个中下层官员,之所以受到清廷的诸多礼遇,就是因为在“卫道”上的突出贡献。 陆陇其通过刊行自己以及前人“尊朱辟王”的着述,以及与主张“调和”的学者论辩等多种形式,推动了“由王返朱”思潮的发展。 陆陇其本人的着述大多围绕《四书》展开,《增订四书大全》《四书讲义困勉录》《松阳讲义》等书的学术主旨也即“尊朱辟王”,在其《四书》诠释之中除了对程、朱之学加以发挥之外,还结合相关问题对阳明学的流弊作了批判。 通过考察陆陇其治《四书》的历程及其《松阳讲义》等书对朱、王学术的辨析,对于研究清初《四书》学与理学思潮的流变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
陆陇其一生致力于理学,他的《四书》诠释史与其“由王返朱”的心路历程互为因果。 陆陇其的《四书》学历经三个阶段,先后完成的《增订四书大全》《四书讲义困勉录》《松阳讲义》三书,正好有着三种不同的体例,成为清初程朱学派《四书》学的代表作。
《四书》自元代以来,就是科举考试的重要教材,故而大多学者都曾加以研习,清初也不例外。
早年的陆陇其,因为从事举业的关系,便曾研读朱子《四书章句集注》,“束发受书,即知崇尚朱子为入圣之阶”⑤,然尚未有精深、真切的体会;对陆王一系的学术却曾有过一段研习的过程, 甚至有所沉溺。 顺治十五年(1658 年),陆陇其二十九岁时曾作《书座右》,其中例举了杨简(1141-1226)、陆九渊(1139-1193)、张九成(1092-1159)三人的为官清廉, 然后说:“是三先生学术, 皆偏僻不可为训, 而其居官乃能如是。 学程朱者, 其可不知愧哉?”⑥可见陆陇其虽近于“学程朱者”,但对陆学一系的学者非常熟悉,很是欣赏。 对段经历,他自己后来曾有总结:
少时闻阳明之名,而窃诵其言,亦尝不胜高山景行之思, 而以宋儒为不足学。 三十以来,始沈潜反覆乎朱子之书,然后知操戈相向者之谬也,然犹且信且疑,未敢显言于人。
也就是说,在其年轻之时对王阳明十分着迷,信服其学故认为宋儒如程、朱,皆不足学。 到了三十岁之后,方才开始认真读朱子之书,然而还是“且信且疑”,还在转向朱学的路上。
康熙二年(1663 年),陆陇其三十四岁,完成了《增订四书大全》与《四书讲义》二书,此时可以说是其《四书》学的第一阶段。 《增订四书大全》就是对明初胡广等人编撰的《四书大全》加以增补,该书完成后也只作为自己留用的一个“读本”,并未有过刊行之意, 现存的刊本为其门人在其死后校订、刊行,书名改为《三鱼堂四书大全》,共四十卷,《四库全书》收入于“四书类存目”. 陆陇其晚年所作《旧本四书大全序》说:
《旧本四书大全》, 余旧所读本也。 用墨笔点定,去其烦复及未合者,又采《蒙引》、《存疑》、《浅说》之要者,附于其间。 其万历以后诸家之说,则别为一册,不入于此。 ……自戊戌至癸卯,用力六年而始毕。 然是时,虽粗知读书之门户,而程朱之语录、文集皆未之见;敬轩、敬斋诸君子之书,皆未知求;嘉、隆以后,阳儒阴释之徒,改头换面、似是而非者,尤未尽触其蔀。 自庚戌以来, 乃始悉求诸家之书观之,然后知向之去取未能尽当。⑧此书所作的工作包括两个方面,其一是“去其烦复及未合者”的注释,“有合于《章句集注》者附焉。”
也就是说与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为标准,将原来的《四书大全》之中不能相合的注释删除;其二是对 《四书大全》 加以增订, 将明代中后期的蔡清(1453-1508)《四书蒙引》、林希元(1481-1565)《四书存疑》、陈琛(1477-1545)《四书浅说》等书中的《四书》解说选摘辑入,其标准当还是合于朱子。 陆陇其自己认为当时只是“粗知读书之门户”,因为还有许多程朱的语录、 文集都没有见过, 薛瑄(1389-1464,敬轩 )、吴与弼 (1391-1469,敬 斋 )等明代朱学代表人物的书也还没有意识到去寻求。
更为重要的是, 当时陆陇其治学的最大弊病在于对嘉靖、隆庆以来“阳儒阴释之徒,改头换面、似是而非者,尤未尽触其蔀”,也就是说尚对王阳明及其弟子的学说尚持“调和”态度,尚存程、朱与陆、王之间的“去取未能尽当”.这种情况的转变,则是在“庚戌以来”,即康熙九年他四十一岁之后,具体则体现在《四书讲义》续编的过程当中。
康熙十年(1671 年),陆陇其进入《四书》学的第二阶段,开始了《四书讲义续编》的编撰。⑩其实康熙二年在完成《增订四书大全》的同时,也完成了《四书讲义》一书,这也就是上文提及的“万历之后的诸家之说,则别为一册”,此书陆陇其录入的主要是晚明以来学者的《四书》相关论着的条目,据统计所引诸家之说不下四五十家。
吴光酉等编的《年谱》中说:
辑《大全》时,于明季纷然杂出之讲章,亦靡不披览。 间有发明书理,及有待驳辨者,亦并录入集。 常言此书所收甚杂,阅之易惑,尤不轻以示人。
然而《年谱》未曾说明《四书讲义》及其《续编》的工作也有原本,故《四库全书》此书《提要》之中说“是书因彦陵张氏所辑《讲义》原本”,此原本即张振渊的《四书说统》。
然与《四书大全》的增订不同,陆陇其对《四书说统》所作的变动较大,而且增补、续编的工作在此后多年都在继续, 一直处于 “未定”状态。 康熙三十一年(1692 年),陆陇其还在更定此书的体例,计划以此书为基础,并参考《增订四书大全》,重新编为《困勉录》一书:
内当分学、问、思、辨、行五项,采宋元诸儒之言, 是谓学; 采明兴以来及近年诸儒之言,是谓问;发先儒之未发,以“愚按”冠之,是谓思;辨诸说之同异,以“愚又按”冠之,是谓辨;更励学者勿徒为空言,以“学者读此章”五字冠之,是谓行。
如这一精审的《四书》诠释宗旨得以落实,则是在《增订四书大全》与《四书讲义》及其《续编》的基础上的去浮存精。 可惜《困勉录》的工作陆陇其生前还来不及将之加以贯彻完成,然仅完成数十章,保存下来的只有《南宫适问于孔子》至《论语》篇末一册。
陆陇其死后,由其族人、门人为之缮写、编次并刊行,将《四书讲义》与《续编》合刊,书名为《四书讲义困勉录》,共三十七卷,包括《大学》一卷、《中庸》二卷、《论语》二十卷、《孟子》十四卷,《四库全书》收录于“四书类二”;后来有学者又将其后半部分刊刻为《续困勉录》六卷,《四库全书》收录于“四书类存目”. 四库馆臣指出:“是书因彦陵张氏所辑《讲义》原本删剟精要,复益以明季诸家之说,而已见折衷之意。”
馆臣还注意到此书的“尊朱辟王”特点:
明自万历以后,异学争鸣,攻《集注》者固人自为说,即名为阐发《集注》者亦多阳儒阴释,似是而非。 陇其笃信朱子,所得于《四书》者尤深。 是编荟粹群言,一一别择,凡一切支离影响之谈,刊除略尽。 其羽翼朱子之功,较胡炳文诸人有过之无不及矣。
陆陇其后半生的治学, 确实花费大量的功夫来甄别所谓“阳儒阴释”之处,所以此书虽然收录了大量明儒的《四书》学说,但因其编撰宗旨明确,故选摘也颇为精良,所谓“删剟”主要就是删除原本《四书说统》之中的陆、王之类,此书的最后定本当作为陆陇其“由王返朱”之后的《四书》学成果。 元代的胡炳文(1250-1333)所着《四书通》汇编诸儒注疏坚持朱子门户而考辨精良, 四库馆臣认为陆陇其《四书讲义困勉录》的考辨则比胡“有过之无不及”,评价也是极高的。有意思的是,此书后来由主张朱、王调和的彭定求(1645-1719)作序,其中便不提及朱、王之辨,转而强调“先生一生心力,毕萃于孔、曾、思、孟之书,而禔躬之笃行、淑世之精诚,具见于此矣”,“吾党之见其书, 当如见其人者,困勉之义有待于精思力践也”. 彭定求的说法,当是从道德践履之笃实这一角度来评价陆陇其, 不过也对其《四书》学的贡献作了充分的肯定。
《四书讲义续编》的编辑初期,正是陆陇其坚定于程朱理学并转而批判陆王心学的转折点,影响其中的关键人物则是吕留良(1629-1683,号晚村, 浙江石门人, 石门县即康熙元年以前的崇德县,后并入桐乡县)。 吕、陆二人仅有一次正式会面,此即康熙十一年(1672 年)的嘉兴之会。其实在此前一年,陆陇其的《四书讲义续编》就已经多取吕留良之说。
陆陇其与吕留良会面所谈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尊朱辟王”并对其触动极大,他还将二人交谈的内容记录成《松阳钞存》一书。其中说:
余于壬子五月,始会东庄于郡城旅舍,谆谆以学术人心为言。 曰:“今之人心大坏,至于此极,皆阳明之教之流毒也。”又曰:“泾阳、景逸之学,大段无不是。 然论心性,则虽甚辟阳明,而终不能脱阳明之藩篱。 ”……一时之言,皆有关系,余所深佩服者。
当时所谈主要内容就是“尊朱辟王”,吕留良认为晚明以来“人心大坏”都是因为王学的“流毒”,还认为顾宪成(1550-1612,泾阳)与高攀龙(1562-1626,景逸)虽“辟王”然未脱“阳明藩篱”,这些都对陆陇其触动很大。 吴光酉等编的《年谱》中说:
先生束发受书, 即知崇尚朱子为入圣之阶, 深恶讲家与作文之背注者。 至是与石门语,益信吾道不孤,心理本同,不可别立宗旨厚诬天下也。 遂辑成是录。 嘉、隆以来阳儒阴释之学,悉抉其疑似而剖其是非,遁辞知穷,而学者得不惑于邪说矣。
陆陇其之所以结束在朱、王之间徘徊,坚信朱学之“吾道不孤”,都是因为结识吕留良。 也就是说,吕留良深刻影响了陆陇其的“尊朱辟王”学术趋向。
关于这一点,陆陇其本人也不讳言。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十月,当陆陇其在京中获悉吕留良去世的凶讯,曾撰文祭奠。 在祭文中说:
某不敏,四十以前,亦尝反覆程、朱之书,粗知其梗概。 继而纵观诸家之语录, 糠秕杂陈,珷玞并列,反生淆惑。 壬子癸丑,始遇先生,从容指示,我志始坚,不可复变。 “陆陇其后来在与吕留良之子吕无党(?-1707)的书中说:”不佞服膺尊公先生之学,有如饥渴。“他还敦促吕无党编刊吕留良之遗着:”宜辑其关系世道者汇为一书,如河津《读书录》,余干《居业录》之例。“后来吕无党并未将吕留良的着述选编为薛瑄《读书录》类似的书,然而在完成了吕留良的诗文集的刊刻之后,便刊刻了《四书讲义》。
这也许与陆陇其的建议有关:”今刊行晚村 《四书讲义》,是无党奉先生之教而裒集以垂世者。 先生之不负良友在是,而有造后学亦在是矣。“他可能多次敦促吕无党,从而促成了《四书讲义》一书的刊行,这在陆陇其看来也是不负好友、 造就后学。 吕留良的《四书讲义》后来流传颇广,陆陇其也受到此书”尊朱辟王“思想的极大影响。
陆陇其《四书》学的第三阶段,康熙二十四年(1685 年)前后完成了其《四书》学的代表作《松阳讲义》。陆陇其五十六岁,任职灵寿知县的第三年,在此前后他经常为县学生员讲学,曾定每二、四、六、八日为讲书之期。
讲稿的汇集即《松阳讲义》,康熙二十九年由其门人编次后刊行,共十二卷,包括《大学》一卷、《中庸》二卷、《论语》七卷、《孟子》二卷,这是其《四书》类着作中生前刊行的唯一一种,《四库全书》收录于”四书类二“.《松阳讲义》与《增订四书大全》、《四书讲义困勉录》不同,不是依据他人原本作的注疏补正,而是真正的讲义,且仅选取《四书》中的一百十八章,而不是《四书》的全部,”于《四书》不能遍及,盖随时劄记,非节节而为之解也“. 他自己也在序中说:
有所触发,间疏其意示诸生,或述先儒注解,或自抒所见。 欲其即圣贤之言引而归之身心,不徒视为干禄之具,使书自书我自我。
所谓 ”先儒注解“ 主要还是朱子的 《四书章句集注》, 并结合 《四书大全》《四书蒙引》《四书存疑》《四书浅说》等书加以辨析,指明何条为优如何为优等等。 除朱子之外引述较多的还有黄干(1152-1221,勉斋)、辅广(生卒不详,潜庵,书中称其”庆源辅氏“)、陈淳(1159-1223,北溪)、真德秀(1178-1235, 西 山 )、 饶 鲁 (1193 -1264, 双 峰 )、 金 履 祥(1232-1303,仁山 )等朱子后学 ,偶然也有引述明清之际的陈龙正(1585-1645,几亭)、刁包(1603-1669,蒙吉)等人的。 而”自抒所见“则较《四书讲义困勉录》发挥更多,所以说此书是陆陇其《四书》学的精义所在。 关于此书的学术旨趣,四库馆臣说:
惟于姚江一派,则异同如分白黑,不肯假借一词。 时黄宗羲之学盛于南, 孙奇逢之学盛于北,李颙之学盛于西,陇其皆不以为然。
故此编于学术醇疵,再三致意。 其间融贯旧说,亦多深切着明,剖析精密。 盖朱子一生之精力尽于《四书》,陇其一生之精力尽于《章句集注》。 故此编虽得诸簿书之馀,而抒所心得以启导后生,剀切详明,有古循吏之遗意。 较聚生徒、刻语录、以博讲学之名者,其识趣固殊焉。
他在自序之中也说:”自明中叶以来, 学术坏而风俗乖。 卑者迷溺于功利,高者沉沦于虚寂,……故尝以为今之为世道计者,必自羞乞璠、贱垄断、辟佛老、 黜阳儒阴释之学始, 而是编之中亦三致意焉。“与《四书讲义困勉录》不同,《松阳讲义》不只是不收录陆、王之类,还在其中大发议论,议论的重心便在于”尊朱辟王“,对于朱子、阳明学术之异同”不肯假借一词“,其用意就在于罢黜”阳儒阴释之学“,独尊朱子之学,故四库馆臣其说”一生之精力尽于《章句集注》“.
《松阳讲义》引述先儒注解,其实还包括了吕留良,甚至可以说除朱子之外,吕留良的时文评选类书中的《四书》相关论说被引述最多、推崇最多。
引述之后常有 ”破明季讲家之谬最有关系“”此段议论最足破俗儒见识“”发明此章言外之意尤尽“”说得最明“”说得尤妙“等赞语;当然也并非一味盲从,偶然也有”晚村之说似直捷“”此恐未然“”亦未是“等语。
陆陇其《松阳讲义》对吕留良《四书讲义》的称引,钱穆先生也有关注,他曾指出:”后稼书议论,颇有蹈袭晚村。 “”蹈袭“一词下小注说:
”稼书《松阳讲义》十二卷,其间称引晚村者不下三四十处,迹尤显也。“其实陆陇其诸如《松阳钞存》《学术辨》等着述对吕留良确实多有”蹈袭“,至于《松阳讲义》则”蹈袭“不多或称不上”蹈袭“. 然在清初的学者之中陆陇其最为推崇的必属吕留良,而吕留良的《四书》学也是他十分用力的所在。 从其称引来看,吕留良影响陆陇其的主要也是在”尊朱辟王“这点上。
二
陆陇其的《四书》学代表作《松阳讲义》所谓”力尊朱子 “,相当于 ”独尊朱子 “,遵信朱子之经注。
他在讨论《大学》之《首章》时就说:
吾辈今日学问,只是尊朱子,朱子之意即圣人之意,非朱子之意即非圣人之意,断不可错认了。 但有一说,未有朱子《章句》、《或问》时,这章书患不明白,既有朱子《章句》、《或问》这章书不患不明白,只怕在口里说过了,不曾实在自家身心上体认, 则书自书, 我自我,何益之有?
陆陇其强调的有两点, 第一就是必须明辨学术之正与邪,就明清之际的学者而言,必须独尊朱子,因为只有”朱子之意“方才是”圣人之意“;第二,明辨学术之后,学者就必须注意”实行“,即以朱子《章句》《或问》所讲在自己身心之上体察、认证,重要的是身体力行而不是”口里说过“. 《松阳讲义》全书最为突出的两个特点也就在于朱、 王之际辨正学术与于身、心之间讲求实行。此处则结合清初学术史来谈”尊朱辟王“.
陆陇其认为:”不将异说扫去, 不免反被他淆惑,能辨得异说之非,则愈觉朱子之解有味,而圣学晓然在目矣。 “所谓”异说“也即”阳儒阴释之学“,主要是指中晚明兴起的阳明学。 在讨论《大学》之《首章》时陆陇其还说:
自明季学术淆乱,各立宗旨,或以”明明德“为主,或以”止至善“为主,或主”修身“,或主”诚意“,或主”致知“,或主”格物“,或主”明明德于天下“,三纲领、八条目,几如晋、楚、齐、秦之递相雄长。 其说虽不同,总之,朱子欲分为三、为八,诸家则欲合为一,以分为支离,以合为易简,而圣人立言之旨汩没久矣。
故今讲此书者, 只要晓得序不可乱, 功不可缺,便知一切牵合宗旨都是乱道。 三纲领,还他三件;八条目,还他八件,方是朱子之意,方是圣人之意。
明末的学术被王阳明等人混淆而变乱, 诠释 《大学》而纷纷树立宗旨。比如王阳明于《大学》重在讲”致知“,而李材的止修学主”修身“,刘宗周的蕺山学主”诚意“,王艮的”淮南格物“则又新解了”格物“. 在陆陇其看来这些都是将《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强为之”合为一“,陆、王一系的学者”以分为支离“故反对朱子《集注》,转而”以合为易简“.
然而各有各的”易简工夫“,纷纷然的诸多宗旨,只会使得”圣人立言之旨汩没“,因为这些宗旨牵合《大学》之文本而加以解说,”都是乱道“. 另外,陆陇其对王阳明诠释《大学》之”知“多有批评:
阳明谓”知行合一“亦似近理,……但阳明所谓”知“,不是程朱所谓”知“,阳明所谓”知“,乃离物之”知“,而非格物久后豁然贯通之”知“.……认”识见“为”知“,执”光“为”明“矣,此则阳明所谓知,正朱子所谓”不食而自以为饱,其饱者病也“.
习静、良知之学,以读书穷理为支离者,亦得托焉,遂谓知本是知之至,知本之外更无工夫,其弊可胜言哉!
一是将朱子”穷理“说指为”支离“,一是将”知“说成”良知“,是心之”识见“,还有”知本之外更无工夫“, 王阳明的这两点都是陆陇其特别反对的,王学的”知“已是本体之明,而朱学的”知“还是认识本身。在他看来读《大学》只能回归程、朱,三纲领、八条目一一讲明,才是真正的”圣人之意“.
同样的,陆陇其在讲《中庸》之《首章》时也强调了回归于朱子《集注》,他说:明季以来,阳儒阴释之学兴,将性、道、教、戒慎、恐惧、已发、未发诸字都讲乱了,今须逐一扫去异说,归于正义,方见子思吃紧为人之意。 方见程子所谓其味无穷,皆实学也。
陆陇其认为晚明讲家们讲《中庸》,将”性、道、教、戒慎、恐惧、已发、未发“之类都给讲乱了,所以就必须将其中的”异说“”逐一扫去“,然而回归于朱子所讲的”正义“,也就是子思传承于孔子的本来之义。 关于”已发“”未发“,陆陇其说:
”未发“”已发“程朱皆分动、静二时言之。
自阳明之学兴,谓”未发“是”发“之主宰,即”发“而有”未发“者在,不可以二时言,而以先儒添入”已“字为非。 不知此乃朱子旧说也。
……而阳明尤自谓独得之见,亦误矣。
如阳明论 ”致中“ 云:”今人存心止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止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必于静中无事时搜寻好货、好色、好名之根儿拔去之,使不复起。 “……此等议论亦似是,然既云未发,如何又云搜寻? 程子曰”既思即是已发“, 搜寻岂不是已发乎? 且不知其所谓搜寻者何所指? 以辨别是非为搜寻耶,则属格致矣;以检点差失为搜寻耶,则属省察矣,皆非未发也。 若欲于未发时搜寻,不免坠入禅家玩弄此心之弊。
王阳明认为”已发“”未发“不在动、静上作区分,强调”静中无事“之时做工夫,这在陆陇其看来与朱子”中和旧说“相似,而王阳明却以为是自己”独得“. 至于王阳明所说”静中无事时搜寻“是”未发“,还是如程子所说为”已发“,还需要去细细分辨,其实二人所指对象有些不同,陆陇其直接判定王阳明”未发时搜寻“故坠入禅家,还是武断了一点,如说王门后学中有此类现象则较为适合。其实陆陇其反对就是主静、求中、讲未发之类,认为近于禅宗、道家,所以多作一些分辨,来看如何诠释才合乎朱子。 至于《中庸》的本义,在他看来,是在说下学、 日用之中的吃紧为人的工夫, 也就是实行、实用之”实学“,这一看法也是贯彻其诠释《论语》《孟子》等始终的。
三
《松阳讲义》辨析程朱、陆王之异同,其中对王学进行批判的核心问题有三:”道问学即是尊德性“”知行合一“”无善无恶“.
首先来看其一,由朱陆”道问学“与”尊德性“之辨,转而批判王阳明”道问学即是尊德性“的看法,陆陇其说:
自吴草庐谓”陆子尊德性之意居多,朱子道问学之意居多“, 却似两件工夫可偏用的,其误学者不浅,不知吴氏此说特欲调停朱、陆耳。 其实陆子谓”《六经》皆我注脚“,固不用道问学矣,而其教人专欲先立乎其大,多在虚静一路上走, 亦岂可谓能尊德性乎? 朱子以讲学穷理为务,而尤以涵养本原、收拾放心为先, 尊于德性未尝缺略也。 又明季讲家多主阳明之说,谓‘道问学即是尊德性',工夫混作一件,此尤悖谬,皆不可不辨。
此处陆陇其回顾了朱陆异同的问题, 特别反对吴澄(1249-1333,草庐)的说法,因为其所谓朱陆异同说,将”尊德性“与”道问学“分为两件工夫了,而其目的则是为了”调停“朱、陆,这些都是陆陇其所反对的。 陆九渊不讲”道问学“或”道问学“这边太轻,只求”先立乎其大“就容易导致”虚静“,也就无法真正做到”尊德性“;朱子讲”涵养本原“与”收拾放心“,正好是与”即物穷理“的”道问学“相互结合的”尊德性“工夫,也就是说只有朱子尊德性、道问学并重故无弊。至于王阳明讲”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则将”道问学“与”尊德性“混淆起来,自然问题比陆九渊更大了。 陆陇其还说:
自明季姚江之学兴,谓”良知不由闻见而有“,由闻见而有者落在第二义中。 将圣门切实工夫一笔扫去,率天下而为虚无寂灭之学,使天下聪明之士, 尽变为不知妄作之士。 道术灭裂,风俗颓弊,其为世祸,不可胜言。 今日学者有志行道,舍”闻见择识“无下手处,须将朱子《大学·格致补传》及《或问》反复玩味,依其节目讲习、讨论,造乎知之之域,然后推而行指,庶几免于妄作也夫。
进一步明辨王学在此问题上的弊病, 则因为王阳明”良知不由闻见而有“一语,”道问学“之中的”闻见之知“完全被否定,也就有更多的王门后学流入”虚无寂灭之学“,这确实也是王学的弊病之一。 陆陇其类似的批评还有:”自明季王阳明一派学问兴,都谓’真知之外更别无知‘,此是夫子欲扫去闻见话头,而反以朱注为支离。 此等邪说,今日学者不可染一毫在胸中。“他认为王学兴起之后,都在寻求”真知“,以为朱子《集注》之类都是”支离“,这当是部分王门后学的弊病。 陆陇其转而强调必须重视”闻见“工夫,必须按照朱子《补传》与《或问》所讲《大学》的具体”节目“进行讲习、讨论,才能避免”妄作“. 陆陇其还说:
自姚江之学兴,借此章”良知“二字作宗旨,因借”不学“”不虑“字样,便欲扫除”学“”虑“,而孟子之旨尽晦。不知孟子所谓”良知“是指爱亲敬长之心言,阳明所谓”良知“乃指一点昭昭灵灵之心言,天渊不同。 孟子言”不学“”不虑“只是就人之本心自然发见者言,非以”学“”虑“为不好而必欲扫除之也。 此种议论真是乱道, 将程朱之书细细玩味, 自知其谬。
王阳明重新诠释孟子的”良知“二字以及”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等,其中确实也有扫除学、虑的因素,与孟子的本来思想多有不合,这一点陆陇其说得也是比较到位的,在清初指引学者解读《四书》,明晰一下王门的 《四书》 学那些不符合孔孟与程朱,有其积极意义。
陆陇其反对陆、王学说偏于尊德性,在某种程度上却遮隐了”尊德性“而极力主张”道问学“:
功夫只在’道问学‘,果能尽’道问学‘功夫,则粗疏之气去得一分,至圣贤之德便近一分。
也就是说虽然陆陇其认为朱子讲 ”尊德性而道问学“,然而还是侧重于”道问学“,或是从”道问学“入手才能逐渐”尊德性“,只有将”道问学“的工夫做尽了,才能接近圣贤德性。那么陆陇其本人如何看待”闻见“呢? 他说:
”闻见“二字,……《集注》皆不说明,《语类》曰:”闻,是闻前言往行;见,是见目今所为。 “今当依之。 ”多闻见而择识“,即是博学于文,好古敏求工夫。 《大学》所谓”致知在格物“,《中庸》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所谓”道问学“,皆是这工夫。 这工夫到极处,便是”一以贯之“”知天命“”耳顺“境界。
”一贯“”忠恕“有生熟之分,”一贯“中又自有生熟之分。夫子”知天命“时,已是”一贯“了;到”从心所欲“,则又加熟。 若颜之”卓“、曾之”唯“、子贡之”非“,只是”知天命“地位。
姚江一派讲学俱云”一贯“是初学入德事,谓必先”一贯“然后可”学识“,其说似将”一贯“作朱子所谓”存养“看,然与朱子之”存养“又不同,只是要捉住这个昭昭灵灵的精魂而已,此是狐禅,切不可从。
陆陇其认为王学将《论语》讲”忠恕“的”一贯“诠释为”尊德性“的”起手“工夫,所谓”先一贯然后可学识“,则将《论语》”一贯“的丰富性给曲解了。 在陆陇其看来,”一贯“分别有生、熟,对于每个学者而言则有具体的情形需要处理。 而王学让学者初学即求”一贯“,则如同”捉住这个昭昭灵灵的精魂“,自然就是禅学了。 不论王学之中将”一贯“是否简化为”尊德性“,但陆陇其是将王学的工夫论也给简单化了。 陆陇其说朱子”道问学“与”尊德性“并重,然而他自己无论对朱子的解读,或是对阳明的批评,都没有把握这个”并重“.
其二,对于王阳明”知行合一“之说,陆陇其也多有批评。 他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说:
人欲合知行为一, 我必分知行为二。 单提致知, 不如直说笃行为明白切实。 若以力行功夫,总以’致良知‘三字尽之,虽是透脱,恐学者先走入空寂一边。
陆陇其认为知与行还是要区分为二, 如王阳明说”知行合一“,但后来的宗旨”致良知“却似单提”致1以“致知”为旨归,那么还不如单提“笃行”,更为“明白切实”. 陆陇其之所以反对的“知行合一”说,就是因为最后以“致良知”为旨归而容易流于空寂一边,“力行”的践履也会失去理性依据。 在《松阳讲义》中对“知”、“行”或“致知”、“力行”的关系作过多次讨论。他说:“天下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人当用致知、力行工夫,以求止于这理上耳。最忌将’至善‘离却’明‘、’新‘,事理悬空看了。 ”
也就是说“致良知”,求心之理,看似“透脱”,却容易走向“悬空”,真正的求知、行的“至善”,还是当与明明德、新民结合起来,与天下的事事物物的“定理”结合起来,知与行都应当以外在的天理、定理为依据。
陆陇其反对“知行合一”的提法,他还说:
或疑知、行不应画开,然论工夫则知、行并进,……论得手,则知、行有辨,有得力于知之时,有得力于行之时。
在他看来,知与行,还是一个知先行后的关系,这是大纲, 然而就具体的工夫而言也可以不分先后而“并进”,就如“尊德性”与“道问学”合为一事,然而也可有先后之分。陆陇其还说:“盖行必本于知,知、行原不相离也。”“盖能行方是真知,知、行工夫不相离也。”
强调了知必须由行来验证,能行才是真知, 只有在道德践履中才能不断加深对知的认识;“知”与“行”两者相辅相成,本不可分离,这些说法其实与王阳明也相近,然而强调“行”必须以“知”为本,呈现出朱学的特点。
陆陇其对“知”有着特别的重视,他说:
存心、致知便包得力行,盖存心不专是虚静工夫, ……存心包得力行也, 若以致知言之,知即知其所当行者,尽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礼,皆致知事,则皆力行事。 《大学》之格、致、诚、正、修,《中庸》之学、问、思、辨、行,分言则二,合言只是一事,是致知亦包得力行也。
此处所谓“知即知其所当行者”,也即所谓“真知”,也即能够“尽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礼”等等,当然也就必然能够“力行”,所以说“致知亦包得力行”.陆陇其认为《大学》从“格物”“致知”到“修身”与 《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其实分开来看则分知分行,合起来则都是一件事,也就是说这些工夫都是“致知”,也都是“力行”,然还是以“致知”为其根本。 类似的说法还有:
盖学者功夫有知、行两项,未有欲行而可不求知者, 欲行而不求知, 便是不知而作。
……不知而作的人有二种:一种是不学的人,胸中昏暗,不知当然之理是如何,所以然之理是如何,只管卤莽去去行;一种是异学的人,自作聪明,谓当然之理只在我心,所以然之理亦只在吾心, 反以成宪为障碍, 以讲求为支离。
陆陇其认为“行”必须先要有“知”,否则就是“不知而作”,或是“不学”的人,不懂得“当然之理”最后只是“卤莽”的妄行;或是“异学”的人,以为“当然之理”只在自己的内心,反而认为外在的规则是障碍,过于讲求则反生支离。此处所谓“异学”当是指王学,陆陇其虽然也认为知、行应当并进,但其理论却于王阳明“知行合一”有很大的不同,他最看重的还是“知”为先、“知”为本,可以说与王学几乎相反了。
其三,针对王阳明“四句教”所说的“无善无恶心之体”等学说,陆陇其在《松阳讲义》之中也有所批评:
“喜、怒、忧、惧”四者不可有,是言吾心当有主宰, 不可被四者缚住耳。 吾心之主宰者义理是也。 王阳明讲此却云:“心体上着不得一毫留滞, 就如那眼中着不得些子尘沙。 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头亦着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充其说,是欲并义理而空之也。
不知心为“四者”缚住,正由无义理以范围限制之耳。 若有义理为之权度,“四者” 如何缚得住? 义理辟如眼中之神气,非“金玉屑”可比。 阳明之说与朱子“鉴空衡平”之说相类而大相反,切不可为此等似是而非之说所惑。
王阳明及其后学多讲心体,有追求虚、寂的境界,也就是说为了求无,私念不得留,善念也不得留。
陆陇其则完全反对此类境界的讲求, 强调必须使得心中纯纯然为天理,天理好比眼睛之中的神气,不可缺少。关于“至善”,陆陇其还说:“至若王阳明谓’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求诸心,心即理也‘,指心为善,更属乱道,不足论矣。 ”
这当然是依照朱子学来对王阳明进行了批评。 朱子除了讲“事物当然之理”,也讲“虚灵不昧”,然而还加上了“具众理,应万事”,因此“虚灵”就不是“虚无”“虚空”. 陆陇其便说:“虚灵不昧四字离不得具众理,应万事,若非具众理,应万事,虽有知觉,叫不得虚灵。 ”
陆陇其自己也曾解释“至善”:“至善之名本取至当之义,……盖到穷尽处,亦只是事事只当而已。 ”
也就是说以“无”说心体,即使称之为“至善”, 也是陆陇其所反对的, 他只强调心的虚灵,还要有天理在,时时处处要做穷得理之至当的工夫。
陆陇其还对“四句教”利根与钝根二分之说,也提出了批评。《松阳讲义》之中引了吕留良对“天泉证道”的批评,吕留良说“惟禅门有两种接机,姚江窃之”,故决非“圣道”,陆陇其认为吕留良“此条辨得最好”,然后说:
或疑夫子书“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非两种接机乎? 不知语上、语下,只是高卑远迩、浅深生熟之分,并不是两个道理,两个工夫。
也有人认为《论语·雍也》当中讲到的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之二分,也就相当于利根、钝根治二分,对此陆陇其批驳说,孔子所说的语上、语下只是“高卑远迩、浅深生熟”之类程度的差别,不像王阳明所说的那样,区分为两个道理、两种工夫。确实,陆陇其对于“学”依据朱子而强调循序渐进,不作高明之语,自然也反对渐悟与顿悟之区分了。
四
阳明学的“知行合一”与“致良知”等学说,确实解决了一些学者工夫论上过于执着“闻见之知”所产生的积弊,然而也留下了被误解而混淆“知”与“行”、“道问学”与“尊德性”,甚至“师心”“任情”从而失却了评判善恶的标准,讲求“无善无恶”的境界也会导致求内遗外、虚无寂灭的可能性。这些都是王门后学部分学者的问题, 当然不能说是整个王学的问题,更不能罪责于王阳明本人了。陆陇其以朱学的立场来批评王学,随意将王学归入佛、禅一路还是太过轻率,讲工夫论而角度有别,故而某些观点正好相反,类似“鸡同鸭讲”,争论一番虽然也有益处,但还是很难分辨出一个所以然。比较而言, 朱子学的工夫论, 关于下学上达的具体规矩、节目等论述完善、周全,相对流弊较少;而阳明学的工夫论则是突出关节点,注重个体性,然而容易引发误解,相对流弊较多。
陆陇其虽也曾关注过《尚书》《礼记》等经典,但其用力最多无疑还是《四书》,除了自己有过三部着作之外,还曾多次为他人的《四书》学着作撰写序跋。《三鱼堂文集》之中还有《周永瞻先生四书断序》《周云虬先生四书集义序》等篇目,其中也多有阐发 “尊朱辟王” 思想的。 陆陇其为徐世沐(1632-1716,字尔澣)的《四书惜阴录》作有跋文 ,四库馆臣也说“陇其喜其能排陆、王,为之作跋”.
陆陇其本人的《松阳讲义》等书对程朱、陆王以及虽同为朱门然解释互有异同之处的辨析, 对于理解《四书》本意,重新阐明朱子《集注》的精义所在,都有着很高的学术价值,故在当时影响颇广,甚至在死后多年之后依旧有着极大的影响。 四库馆臣对 《松阳讲义》 评价极高:“故此编虽得诸簿书之馀,而抒所心得以启导后生,剀切详明。”
“自明代迄今,讲《四书》者醇正、精实罕有能出其右,故数十年来经生家多采其说以为讲习之用, 其有功于学者非浅鲜云。”
輲讹轮彭定求在《姚江释毁录》中说“当湖陆侍御以清德名儒,着书讲学,天下宗之”.焦袁熹在《此木轩四书说》的《序》中也说“心师陆陇其”;陈鋐《四书就正录》“多沿陆陇其”重订的《四书大全》。
陆陇其的《四书》学被认为“醇正”,当是从朱子学的角度来看;“精实” 则是从适用于道德践履来看, 正是因为这两点既顺应了学术思潮的发展,又符合当时学者的需求,故他的着作能够有着较为久远的学术影响。
在清初的理学家之中, 陆陇其辟异学最为坚决的,成为积极推动“由王返朱”思潮的理学家的代表,而他对《四书》的诠释对于该思潮的发展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晚清学者唐鉴《清学案小识》将陆陇其列入传道学案卷一,认为经过他力辨“而后知阳明之学,断不能傅会于程朱”,“蒙是编,自平湖陆先生始,重传道也。 有先生之辨之力,而后知阳明之学,断不能傅会于程朱。”
正因为陆陇其的“传道”之功,对于程朱、陆王之是非加以明辨 ,再加之其后的李光地、张伯行等人的继续努力,才使得程朱之学在康熙朝确立为学术正统。
至于程朱理学在乾隆朝又渐趋衰落, 考据学则如日中天,成为有清一代学术的代表。那么陆陇其等人如此努力去推进“由王返朱”,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仅仅作为理学到朴学的准备?这当是另一问题,故此处不作展开。 然而,关于十七世纪的程朱学派之学术贡献, 陈荣捷先生认为不在于有助实证风尚的形成,还在于“实复苏程朱思想之真精神, 以及纵属简接, 亦有贡献于随后儒学之发展”.
或许可以说,儒学的真精神,还是体现在为人为学都堪称楷模的陆陇其之类的理学家身上,其流风余韵从清初一直影响到清末,就是明证。